文／江元慶（資深司法記者，作品《流浪法庭30年》催生「刑事妥速審判法」施行）

民國88年，「小螢」剛滿18歲。這年，就住在南投的她，被921大地震嚇得半死。不料，整整10年後，她的人生經歷了一場司法地震，這一次，她一度以為人生就這麼完了……

民國98年2月25日傍晚6點，正是下班的尖峰時刻。在南投市的「家樂福」賣場前，街頭已現人潮。但是，在路邊執行交管的轄區警員，目光卻直盯著一名年輕人。

員警會覺得他形跡可疑，是因為這名看起來稚嫩的小伙子，在和警員四目交接時，眼神瞬間飄移，面露緊張，且快步離去。警員認為他有問題，上前盤查後，果然在他身上搜出3小包的海洛因。

這個年輕人外號叫「鐵雄」，不滿18歲。警方要帶他回家搜索時，發現他是蹺家少年。因為，鐵雄帶警員去的地方，不是他的戶籍地，而是南崗一路的一戶民宅。在屋子裡，警方又抄出已經分裝好的5小包海洛因，人贓俱獲。

「還是個少年郎，怎麼會幹下販毒勾當？」鐵雄被移送到少年法庭審理後，法官追問。鐵雄說，他是受託拿海洛因給買毒的人。

「是誰要你去送毒品？」

「是一名我叫她『姐阿』（閩南語）的女子。」鐵雄還說：「這些毒品都是她交給我的，我幫她送毒品，錢拿回來就交給她。」

「姐阿」是誰？鐵雄向法官說出她的名字──小螢。

法官查出了小螢的真實姓名，具狀向南投地檢署提出告發。經過檢察官指揮偵辦，警方不費吹灰之力的逮到她。原來，小螢和鐵雄就住在同一個屋簷下，警方在他們住處搜出海洛因的當天，小螢返鄉並不在家。

警方抄出毒品的這個處所，其實不是小螢、鐵雄的家，而是小螢男朋友「阿明」的祖厝。阿明因為涉及刑案，被判處2年6個月徒刑定讞。在即將入獄前約10天，阿明認識小螢，兩人同居。

至於鐵雄，他跟著阿明已經有段時間。阿明知道鐵雄蹺家，無處可去，於是同意他和小螢住在透天厝的同樓層，也順便幫他照顧阿嬤。

「毒品都是她的，我只有幫她送毒品給毒蟲。」鐵雄指證小螢。檢察官偵辦後，根據鐵雄的證詞，認定小螢販毒、運毒給買家共有4次。她否認，但檢察官認為事證明確，起訴小螢（南投地檢署起訴書，99年度偵緝字第37號）。

「我絕對沒有販毒！」法官審理時，小螢堅決否認指使鐵雄去交付毒品；情急之下，她甚至當庭發起誓來。不過，一審不相信，而是採信鐵雄的指證。

法官宣判的那一瞬間，小螢嚇得腦子一片空白──她被控販毒4次，罪名都成立，每一罪各判刑17年，總計刑期68年。法官裁定，小螢應該要執行22年徒刑。

小螢當時28歲，換算下來，她蹲完這22年牢，人生已經半百。小螢自認沒有販毒，她相信司法會查明清楚；因此，她一審沒有聘請律師，而是由法院的公設辯護人幫忙答辯。面對一審的重判，小螢這回不敢大意，在上訴二審時，她請家人幫忙找律師辯護。

法官調查後，全案乍見疑雲。

首先，二審發現，鐵雄在接受少年法庭、南投地院調查時，他有部份內容說詞不一致，尤其是運毒時間上有出入。一審是「事實審」，要負責查明檢察官起訴內容的正確性，以及必須確認案情的真實性；但是，在鐵雄供述的犯罪事實明顯有疑問下，小螢竟然就被重判了22年徒刑。

其次，買毒的鄒姓毒蟲曾經做證說，鐵雄會交付毒品給他，應該是受到小螢指使，「因為他第一次拿毒品給我的時候，就是她帶他來的。」可是，鄒姓毒蟲後來卻改口：「我從來沒有見過她。」

鄒姓毒蟲的說詞，明顯前後矛盾。既然他說第一次交付毒品時，是小螢帶鐵雄來的，表示他有看過小螢，但他為什麼又否認見過她？

是鄒姓毒蟲撒謊？二審法官追查，發現全案藏有玄機。

法官把當時羈押中的小螢提訊出來，讓鄒姓毒蟲指認。

「不是她！」鄒姓毒蟲當庭看了小螢好幾眼之後，對著法官斬釘截鐵的說：「我從來沒有看過她。」也就是說，當初陪同鐵雄交付毒品的女子，並不是法庭裡的小螢。

二審認定，被羈押中的小螢，並不是帶鐵雄去交付毒品的人。法官改判：小螢無罪。二審宣判的這天，小螢喜極而泣；畢竟，她22年的刑期在瞬間化為烏有。她以為沒事了，終於甩脫司法。但並不然……

小螢獲改判無罪時，由於鐵雄已因為共同販毒，被判處4年6個月徒刑，並且定讞。檢察官還是如此認為：小螢就是這個女毒販。檢方不服她獲判無罪，向三審提起上訴。問題是，檢察官有證據嗎？

「沒有！」最高法院指出，二審已經告訴檢察官，說鐵雄的證詞有可疑之處，檢察官既然要上訴，就應該更積極舉證。在檢察官提不出令三審信服的證據下，最高法院駁回上訴。小螢提心吊膽了19個月，終於無罪確定。

高中沒有讀完的小螢，曾經碰過毒品，她因為這個案子被羈押了342天。被一審重判22年的這記青天霹靂，擊中她的天靈蓋，讓她幡然醒悟。在獲得68萬4000元的刑事補償後，小螢決定要人生重開機。她成功跨出了第一步──戒毒，她把不堪的過去刪除掉，重新回到南投故里，陪伴著父母，守著一家人辛苦經營的小吃店。

小螢既然不是帶著鐵雄去交易毒品的人，那麼，這名女毒販是誰？答案，只有鐵雄知道。

鐵雄被逮的時候，才16歲。這個案子會如此懸疑，是他從一開始就精心佈了一個局，以李代桃僵的方式，嫁禍給小螢，故意遮掩那名女毒販？還是，全案有兩個「小螢」，鐵雄故意指鹿為馬，陷害無辜？

鐵雄始終不說，司法也沒輒。畢竟，司法終有極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