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／江元慶（文字工作者。司改國是會議委員。2019年吳三連報導文學獎得主。作品《流浪法庭30年》催生「刑事妥速審判法」；《司法太平洋》催生「商業事件審理法」，並設置「商業法院」。）

民國105年第14屆正副總統、立委選舉期間，台中市南屯區張、廖兩名女里長分別收到一封讓她們覺得怪異、或是不舒服的信，原因有三：

第一，兩名女里長都是國民黨籍，當初以無黨籍參選並當選，但署名「廖添丁」的寫信者要她們為民進黨籍總統、立委參選人拉票，並至少拉到一千票。

第二，寫信人還說，他握有錄音證據，可以證明這兩名女里長是靠賄選才當選，而且有人願意做證。

第三，「廖添丁」並說，如果女里長為民進黨籍候選人拉到一千張選票，他不僅對當年賄選之事既往不究，還會請吃一頓「養顏的薑母鴨」。

互不知收到信件的兩名里長報警。經刑事警察局筆跡鑑定，查出了「廖添丁」的身分──51歲的阿明。從事臨時工的阿明，曾經在民國104年4月間，同樣以寫信方式，指控某校老師收賄，要求該校校長發動募捐、老師捐出贓款；校方報警後，逮著了他。

檢察官認為，阿明的行為已經讓兩名女里長心懷畏懼，產生安全上的危害心理，依「恐嚇危害安全罪」起訴（台中地檢署起訴書，105年度選偵字第3號）。

有恐嚇案底的阿明，承認寫了、寄了這兩封信；不過，他辯說：「並沒有對兩里長有恐嚇、或危害她們安全的意思。」

這兩封信的內容有沒有恐嚇、或危害他人安全之意？這個答案，不是阿明說了算數，而是在於兩名女里長的感受：她們有沒有覺得被恐嚇、安全上是否遭到危害？

其實，卷證裡早就有了答案。法官閱卷發現，在檢察官偵查期間，廖里長曾經說過：「我不會感到身心恐懼、或有人身安全的疑慮，我只覺得名譽受損」。這句話，被記載在筆錄裡。

張里長則表示，「廖添丁」說要檢舉她賄選，「因為我並沒有做，所以並不會害怕」。但是，對於信中提到要請她吃薑母鴨，她則是說：「會害怕」。

為什麼？法官傳張里長說明。她說：「因為養顏美容都是吃蝦子，沒有人會請吃薑母鴨，我是覺得他很奇怪」。何況，還是一名陌生人莫名其妙地說要請女性吃一頓「養顏的薑母鴨」。

張里長這番「會害怕」、「覺得他很奇怪」的證詞，話裡有法律乾坤。

因為，根據最高法院兩個判例（26年渝非字第15號、52年台上字第751號），「恐嚇危害安全罪」的成立要件，可拆分為「施」與「受」雙方都必須要具備這些情形：

「施」是指，不法者必須是出於恐嚇之意，把將要加害他人生命、身體、自由、名譽、財產等等的訊息，傳達給他人。

至於「受」，則是指收到恐嚇訊息的人，因為內容而擔心遭受安全上的危險、唯恐蒙受實際上危害，以致產生畏懼可怖、擔心害怕的心理。

回到主題與衍生的問題：張里長回答法官：「因為養顏美容都是吃蝦子，沒有人請吃薑母鴨，我是覺得他很奇怪」，這句話裡的「很奇怪」，究竟有沒有讓她心生被恐嚇、會畏怖的恐懼感？

法官追問下，有了心證。綜合張里長說詞，一審認為她說的「很奇怪」，指的是在看過信之後，當時處於一種「不舒服」的情緒；法官認為，這種情緒並沒有達到「恐嚇危害安全罪」的構成要件：恐嚇。

法官判決阿明無罪時，還提出了一個疑問：阿明信件的內容，是要里長去拉票；但里長有沒有去拉票，阿明根本就無從核對查實，因此，這封「恐嚇信」真的能讓人認真看待？真的能讓人產生畏懼？

檢察官不服一審見解，提起上訴。但是，不到半年，二審駁回。

此案為何能如此快速無罪確定？原來，檢察官的上訴理由，就像張里長看過阿明的「恐嚇信」一樣，會讓人覺得：很奇怪！

檢察官是依「恐嚇危害安全罪」起訴阿明。然而，兩名「被害人」中的廖里長，對於阿明信中所述，已明確表示不會感到恐懼，或有安全上疑慮，既然並不符合此罪構成要件，阿明為什麼還會被以這個罪名起訴？

法官還發現，阿明指稱廖里長是因為賄選而當選，在這個部分，筆錄裡清楚記載著女里長的指控：「覺得名譽受損」。既是如此，阿明則涉嫌觸犯了妨害名譽罪，但為什麼檢察官沒有偵辦？

也就是說，在這個案子裡，阿明不該被起訴的，卻被檢察官起訴了；檢察官該查辦的，阿明卻沒有被偵辦。而且，除了「起訴」有問題之外，檢察官的「上訴」也令人不敢恭維……

最高法院的「判例」，對法官是有約束力的，直到民國108年7月，「大法庭制度」施行後，判例制度才被廢除。但是，阿明是在民國105年接受偵審，此時的「判例」，並不是擺著供法官觀賞的，它依然是法官在審判時的緊箍咒。

然而，前述「恐嚇危害安全罪」成立要件，被二審拿來援引的那兩個最高法院判例，是分別在民國26年、民國52年間所揭櫫。意即，早在阿明被檢察官起訴的80年前，「恐嚇危害安全罪」的構成要件就已明示，並且在26年之後，又有了補充說明。既是如此，檢察官怎麼還會起訴、怎麼還敢上訴？

這是距離案發80年前的判例啊！檢察官是視而不見，還是渾然不知？

阿明當初被羈押了24天。無罪確定後，獲得7萬2000元刑事補償。這個案子裡，倒楣的人，不止是阿明，還有繳稅去支付刑事補償的全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