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／江元慶（資深司法記者，作品《流浪法庭30年》催生「刑事妥速審判法」施行）
東勢境內，大甲溪畔，有一道「哭牆」和一顆「冤石」……

故事要從民國99年6月4日說起。這天，台中地檢署一名主任檢察官指揮近百名調查員、警員同步跨區搜索，偵辦聲勢浩大；其中，經濟部水利署第三河川局是搜索目標之一，有4名公務員事後被約談，另有業主、會計等20多人也被帶回調查。

根據檢、警、調的蒐證及調查，4名公務員中的第三河川局副工程司張榮傑，涉嫌勾結廠商，在利用河川局進行大甲溪疏濬工程時，把河裡3678公噸的巨石盜運出售、居間牟利，原先以每公噸200元賣出的大石，經過砂石廠、園藝公司層層轉手，最後以每公噸1700元銷售（台中地檢署起訴書，99年度偵字第22339號等）。張榮傑被約談後，經檢察官漏夜偵訊，當庭逮捕、收押禁見。

檢、警、調追回並查扣被盜賣的巨石，數量多達近千顆。按照慣例，這些被查扣的大石，可以全數變賣後所得充公。不過，台中地檢署決定把這批巨石還給大自然。經過和第三河川局商議後，他們選定在東勢區的河濱公園上游，把這近千顆大石築壘而成一道長約300公尺的堤防，除了把巨石還諸天地，也守護著當地民眾的居住安全。

民國99年8月26日，也就是在檢方發動搜索82天之後，在堤防完工的這天，當初參與此案、或相關政府部門高層，共同出席了「大石回歸」的立碑儀式。為了讓後人永誌不忘保護大自然，有一塊重達31公噸的巨石上，被鐫刻著12個鮮紅大字：「大石還諸山川，護堤長固家園」。

檢、警、調風光剪綵後的10月5日，台中地檢署起訴全案。檢察官起訴涉嫌勾結的8名官商。其中，被依貪污罪起訴的張榮傑，遭從重求刑8年，其餘7名廠商則分別被求刑1年10個月到3年徒刑。

經過一審調查，全案發生意想不到的結果：官商8人全部無罪。（台中地院判決書，99年度訴字第2897號）

「為什麼會這樣？」民國102年3月13日，台中地院宣判的這天，有人不解，更有人驚愕。

是法官恐龍嗎？不，是檢察官起訴有問題！

案發後，張榮傑自始至終否認犯罪。他表示，第三河川局發包的大甲溪疏濬工程，由於施工現場到處都是大石頭，施工機具運作困難，由於這項工程必須在汛期之前完工，他為了節省簽呈的往返時間，決定讓廠商清運河川裡會影響施工的大石。

第三河川局會發包這項疏濬工程，有一個災難事件背景──民國98年莫拉克颱風及後續的「八八水患」，重創台灣東、中、南部，造成全台681人死亡；其中，大甲溪沿岸多處土石崩落。民國99年3月，為了避免汛期將屆又再度重創大甲溪，危及沿岸居民安全，第三河川局因此發包施工疏濬。

張榮傑是交通大學土木工程碩士，他極力向法官強調，如果要依照規定跑公文流程才能清運巨石，勢必延宕工期，「一旦疏濬工程超過汛期，可能會發生更大的危害。」

張榮傑所言是卸責之詞嗎？法官決定傳喚第三河川局的官員調查。當官方證詞出現時，真相就像是大甲溪河床上的巍然大石，明顯而矗立在法庭之上。

「當時，疏濬的整個河段都是大石頭，覆滿整個河床，根本無法疏濬。」做出這般證詞的人，是張榮傑當時的頂頭上司──第三河川局正工程司潘榮彰；他並說，如果要跑公文才能清運出這些大石，「得要寫簽呈，報給課長、局長，再由局長做契約變更。」

法官問：「這樣的流程差不多要多久時間？」

「兩個星期到一個月。」潘榮彰說，如果要這麼做，疏濬工程就無法在汛期之前完成。

潘的證詞和張榮傑的說法吻合。不僅如此，連承作工程的包商也為張榮傑鳴不平。

負責施工的陳姓包商指出，這個案子是公務員勇於任事，避免行政怠惰以致釀禍。他更表示，外運的大石是以每噸200元售出，獲利比碎石的單價還低，他是出於幫忙搶在汛期之前完工，才清運大石，甚至還因此虧損了100多萬元。

一審認定，在這件疏濬工程中，國家也因為第三河川局出售這些河床大石而有進帳，既是如此，張榮傑何來官商勾結、貪污舞弊？法官指出，檢察官要指控張榮傑不法，必須拿出證據。

法官判決：「8名官商，全部無罪」。檢察官不服，提起上訴。8個月後，二審支持一審的見解，駁回上訴（台中高分院判決書，102年度上訴字第715號）。至此，全案定讞。

一、二審法官認定，根據第三河川局官員的證詞，張榮傑是基於要在汛期前完工，才便宜行事。也就是說，張榮傑當初是公務員勇於任事，卻遭到檢察官法辦。然而，外界不知的是，張榮傑付出慘痛的代價……

無罪定讞的這8人中，只有張榮傑被羈押。當時33歲的他，被收押禁見長達145天。在這近五個月期間，他看不到妻子和不滿周歲的兒子，以淚洗面。他更不知道的是，他被依貪污罪收押禁見時，媒體揭露了他的全名。

交保後，張榮傑才驚悉噩耗──他被羈押一個多月後，最疼愛他的祖父驟然過世，張榮傑沒能送終。民國99年10月27日，他交保這天，正是祖父死亡屆滿百日的前夕。

這樁官司，還影響著他的公務員人生。因為，從民國94年在第三河川局服務開始，張榮傑的考績年年甲等，並且都獲得晉級。這樁官司，導致他民國99年的考績被打乙等，不僅沒有晉級，還中斷他的連續優良考績，影響升遷。還有，即使他已無罪定讞，卻仍然拿不回被羈押這五個月期間所損失的專業加給：將近12萬元。

張榮傑向法官娓娓道述他歷經此冤的遭遇與痛楚，血淚斑斑。民國104年3月31日，台中地院判決補償給他58萬元，折合每天獲償4000元。

回頭來看這樁官司裡的荒謬，且持續迄今……

這個案子裡，8名被告沒有任何人被判有罪。既然全案無人犯罪，當初被檢察官查扣的近千顆部份大石，就並不屬於犯罪物品、更不是贓物，而是當初疏濬河床時，國家已經賣給了民間，且業者還付了錢給國家。依照法律規定，這些被查扣的大石，是要發還給當事人。

但是，這些大石卻在民國99年8月26日，成為法務部長曾勇夫（已退休）、台中地檢署檢察長張斗輝（現為法務部常務次長）、台中縣警局長陳國恩（後出任警政署長，現為國安局副局長）、調查局台中縣調查站主任陳天佑（後出任調查局處長）等人參與「大石回歸」剪綵儀式上的冤案之石；而且，這群執法之人成了這樁冤案的時空見證人。

在東勢區河濱公園裡，這道以近千顆大石築壘而成的河岸堤防，狀似一道矮牆，我叫它：「哭牆」。因為，這道牆的縫隙裡，曾經流溢著人民的眼淚。

河濱公園裡，那顆鐫刻著12個鮮紅大字的巨石，我稱它：「冤石」。因為，它來自於一樁冤案……

東勢境內，大甲溪畔，有著這麼一個「哭牆」與「冤石」的故事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