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／江元慶（資深司法記者，作品《流浪法庭30年》催生「刑事妥速審判法」施行）

律師黃政雄陪同訴訟當事人李姓女子到台南地院開庭後，在法院外慘遭李女的丈夫洪當興駕車衝撞，兩人雙亡。為黃政雄義務辯護的律師彭大勇聲稱，他在閱卷時不禁落淚，開庭時不斷質問洪當興：「你憑什麼毀了別人美好人生？」洪當興一審被判處死刑。

「憑什麼毀了別人美好人生？」彭大勇律師的鏗鏘之語，令人激盪悠悠，不禁讓我想起衛生署（現為衛生福利部）豐原醫院前院長陳進堂。因為，他原先也有著美好人生、瑰麗前景……

民國100年9月16日，當時已從豐原醫院轉往桃園「為恭」醫院院長的陳進堂，遭到調查人員搜索、約談。調查局懷疑他任職豐原醫院期間，在醫院租用、採購醫療儀器時上手其手，向醫療器材業者收賄；檢察官偵訊時，他被當庭逮捕，遭到收押。

陳進堂是美國約翰霍普金斯大學公衛碩士，先後擔任過澎湖、苗栗、基隆、豐原等醫院院長。他被羈押時60歲。

檢調會偵辦陳進堂院長，並把他依貪污罪起訴，是因為有一家醫療儀器公司的林姓經理承認行賄，且公司董事長也證實提款350萬元，由林經理把錢放在一個公事包，再交給陳進堂。調查員搜索時，的確在陳進堂處所查扣到一個公事包。

陳進堂承認認識林經理，但堅決否認收賄。對於檢察官指稱陳進堂所使用的公事包，就是林經理用來裝350萬元賄款的公事包，陳進堂喊冤說，「黑色公事包是我當年離開豐原醫院時，同事贈送的。」

林經理承認行賄，陳進堂否認。在案情還不明朗的辦案期間，林經理在民國101年12月12日過世。在死無對證下，全案陷於混沌。不過，隨著法官抽絲剝繭，破綻浮露，內情引人不解……

首先，林經理生前在調查站指出，他是在民國97年1月30日交付350萬元賄款。但是，他任職的這家醫療器材公司的朱姓董事在檢察官偵訊時，則是拿出公司帳戶交易明細，證明公司是在民國97年5月16日提領350萬元給林經理。

公司還沒提款給他，林經理就說已經行賄350萬元，且「行賄在前、提款在後」的時間點相差了3個月。林經理的空口說詞，和朱姓董事有交易明細為憑的證詞對照下，讓法官產生了心證：林經理的話與事實不符。

引人不解的是，關於350萬元的行賄日期，林經理在調查站的說詞，和朱姓董事在檢察官訊問時的證詞，兩人明顯有破綻，但檢察官為什麼沒有發現，而仍然起訴？

其次，陳進堂所使用的黑色公事包，是否就是檢察官認定是林經理用來裝350萬元賄款的公事包？

法官發現，檢調當初查扣這個公事包時，竟然沒有要求林經理指認，以致在他死亡後，無從證明是當初裝賄款的公事包。

法官想到了解謎的方法──公事包是哪來的？

陳進堂向法官說出這個公事包的餽贈人。法官傳喚豐原醫院檢驗科主任黃文獻做證，他證實：「陳院長當年離職時，我曾經和護理科主任涂淑貞合送一個黑色公事包。」他的證詞和陳進堂的說法一致。

而且，法官還把這個公事包送往調查局做採樣鑑定。因為，如果公事包是林經理用來裝350萬元賄款，則公事包上應該會有他的指紋。也就是說，一旦陳進堂私人使用的公事包上出現林經理的指紋，他可能就難脫收賄嫌疑。

公事包上有沒有林經理的指紋？

民國104年7月15日，調查局鑑定報告出爐：沒有發現清晰可供比對的指紋。

至此，全案出現第二個令人不解的疑團：檢察官為什麼只聽信林經理生前的證詞，認為這個公事包就是裝350萬元賄款的證物，而不採信陳進堂說公事包是同事贈送的講法？而且，除了林經理的片面指述、單方指證之外，檢察官認為公事包是裝賄款的證據在哪裡？

法官判決：陳進堂無罪。（台中地院判決書，104年度訴字第207號）

從被搜索約談到一審無罪，陳進堂歷經4年多的煎熬。但全案還沒落幕，因為檢察官提起上訴。

二審審理後，檢調當年偵辦的內情一一曝光，令人不得不訝異。

陳進堂是在民國100年9月16日遭搜索、約談，但早在半年前的3月25日，林經理就先被搜索、約談。同年7月27日，林經理以證人保護法的「污點證人」身分做出第一次供詞時，他說出的是其他家的醫院有不法情事，並沒有提到陳進堂有貪污受賄。

而且，同年8月17日，林經理對檢察官說出這段話：「我跟陳進堂沒有金錢來往過，我不清楚他會不會收錢……」（桃園地檢署，100年度偵字第21785號）

甚至於，9天後的民國100年8月26日，調查員再度詢問他時，林經理親口承認侵吞了部份行賄款項。（台中高分院判決書，105年度上訴字第75號，判決理由六之（二））

請注意林經理說出上述內容的時間及對象──在民國100年9月16日搜索、約談陳進堂之前，林經理曾經對調查員、檢察官指稱「跟陳進堂沒有金錢來往……」，且承認A了部份賄款，既然有他白紙黑字的筆錄為證，陳進堂怎麼還會遭到搜索、約談、起訴？

二審懷疑林經理行賄的真實性，並且不排除他是為了向公司騙錢，而誣陷嫁禍陳進堂貪污。二審駁回檢察官上訴，民國105年6月27日，陳進堂院長無罪定讞。

陳進堂是骨科名醫，他當年被羈押了17天，最終獲得6萬4600元刑事補償。歷經近五年，陳進堂扳回了名譽，但挽不回他當年的美好人生──案發之後，他請辭院長。

當年偵辦這個案子的檢調，是否應該捫心自問：「憑什麼毀了別人美好人生？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