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江元慶專欄】小黃的無妄三年人生
文/江元慶(文字工作者。司改國是會議委員。2019年吳三連報導文學獎得主。作品《流浪法庭30年》催生「刑事妥速審判法」;《司法太平洋》催生「商業事件審理法」,並設置「商業法院」。)
「……殊難想像員警願甘冒承擔誣告罪責之風險,教導證人為此陳述。」
上述之語,是檢察官在一件販毒案的上訴理由。言下之意,是檢察官不相信警方會「教導」證人去做誣陷他人、羅織罪名的事。檢察官不相信,但是,法官信不信?
民國97年11月,警方到彰化縣田中鎮一家汽車旅館的301號、366號房間搜索。其中,在石姓女子住宿的366號房裡,警方抄出12包,重約28公克多的海洛因、安非他命,以及現金8萬多元,還有一批疑似販毒、吸毒工具。
此外,在謝姓男子投宿的301號房裡,則搜出9小包,重約2.7公克的毒品。警方搜索時,除了謝男在場,屋裡還有一名男子:小黃。檢察官起訴石女、謝男、小黃三人,並指稱石女房裡的毒品,是小黃賣給她的(彰化地檢署起訴書,97年度偵字第10235號)。
國中沒有畢業的小黃矢口否認販毒,表示只是去探訪謝姓朋友,不料恰巧遇警搜索,謝男也證實此事。不過,石女推翻小黃、謝男說詞;在檢警面前,她六度表示,毒品是向綽號叫「阿弟仔」及「兩光」的小黃購得。小黃否認,說他的外號是「兩光」,從來沒人叫過他「阿弟仔」。
法官審理時,蹊蹺從筆錄裡、石女的嘴裡,鑽了出來……
石女被搜索、遭逮捕當天的第一次警詢筆錄中,她原先供稱毒品是向「阿弟仔」買的;根據當年筆錄記載,她根本沒有說過「兩光」這兩個字。但是,在警詢過程中,她的供述突然轉了彎,蹦出這句話:
「『阿弟仔』就是在現場的綽號『兩光』。」
此後,在同一天的第二次、第三次警方詢問筆錄中,她口徑一致:是阿弟仔販毒給她,「阿弟仔就是兩光,兩光就是小黃」。小黃,就這麼被石女「咬」住,遭移送法辦。
豈料,才事隔一天,案情驟變。
隔天,警方把全案移送偵辦。對於警方筆錄的內容,石女對檢察官的說詞又轉彎:
「……有的是警察叫我說的,所以部分是不實在的,我說我是向「『阿弟仔』買的,但警察叫我說是向『兩光』購買的,……他們(指警察)說如果我沒有說向誰買,我會關很久。……『阿弟仔』是另一個人,不是他(指小黃)。」(彰化地檢署偵查筆錄,民國97年11月9日,97年度偵字第10235號)
在全案眾多筆錄中,可以很明顯發現:小黃親口承認,外號叫「兩光」;石女坦承不諱,毒品是向「阿弟仔」購得。但是,從石女的說詞中,出現了疑情:警方刻意要把「兩光」和「阿弟仔」劃上等號?
疑上加疑的是,在後續調查過程中,石女具體指述的阿弟仔年齡、體態,都明顯和小黃不同。
法官發現了蹊蹺,對石女單刀直入:「是哪一位警察要妳這樣說的?」她毫不猶疑的說了一個警員姓名,姓周。
法官再問:難道不知向警察這麼說,會害到他(指小黃)?
石女說:我被查獲時會害怕,警察叫我這樣講,才不會被關。
「為什麼在檢察官面前又翻供?」法官追問。
石女供說:「我後來想,如果他(指小黃)不承認,那我不就完了,所以我在檢察官面前就講出來。」
石女說的是不是實情?法官查出了一個旁證:在警方發動搜索之前,鎖定石女交易毒品的通聯對象,確實不是小黃。
在法官一路追查下,案情疑雲重重。基於「罪證有疑,利歸被告」的刑事原則。一審判決,小黃無罪。檢察官不服,在上訴二審的理由中,檢方寫下了這句話:
「……殊難想像員警願甘冒承擔誣告罪責之風險,教導證人為此陳述。」
在上訴理由中,檢察官並且還說,石女和小黃並沒有任何仇怨,應該沒有誣陷小黃的動機;甚至於,檢察官還做出了結論:石女在警察詢問時的陳述,應該較為可信。
檢察官的見解,令人一連串費解。因為,檢察官認為石女對警方的說詞「應該」比較可信,這是不是臆測?檢察官起訴之前,石女是先接受警方詢問,才由檢察官接手偵辦,既是如此,檢察官為什麼不針對石女有疑問的說詞,再做更細膩的偵查及舉證?檢察官難道不知要負責舉證,而且舉出來的證據要能夠說服法官,才能定石女的罪名?
果然,檢察官這般沒有積極證據的上訴理由,並未獲得二審支持。小黃無罪確定。
這個案子裡,警方在汽車旅館的301號、366號房裡抄出毒品,是個鐵錚錚的事實。既然小黃是被冤枉的,那麼,究竟誰才是毒販?是366號房的石女,還是301號房的謝姓男子?
在一、二審追查下,案情明朗:石女正是毒販。法官重判她17年徒刑;謝男則是毒蟲,被判刑1年6個月。
此案中,讓檢察官難以想像的是:員警會教導證人去誣陷他人?然而,從判決的結果論來看,答案似是如此。
員警有沒有要女毒販去「咬」無辜之人,是此案最大的懸疑;但毫無懸念的是,檢察官辦出了冤案──當年被羈押62天的小黃,獲得18萬6000元刑事補償。
小黃真的很冤。他冤到毒販都為他澄清,但檢察官不僅不相信,還在小黃獲判無罪之後,仍然認定他是毒販而上訴。花了將近三年時間,小黃終於洗刷清白。但是,他的人生,無妄三年。
回顧此案,小黃萬萬沒想到的是,當初警方到汽車旅館搜索時,沒有在他身上搜出任何毒品,甚至連一毛錢都沒有,且毒販都為他澄清,在在讓小黃難以置信:「這樣也能夠被起訴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