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江元慶專欄】她為什麼隱瞞？
文／江元慶（文字工作者。2016年司改國是會議委員。作品《流浪法庭30年》催生「刑事妥速審判法」施行；《司法太平洋》催生司法院擬定「商業事件審理法」及設置「商業法院」。）
這是一個迄今讓警方不解的謎團：她為什麼要隱瞞？
民國92年12月4日深夜11時36分，一名少婦在高雄縣旗山鎮（今高雄市旗山區）的彰化銀行提款機提款。當她回到轎車駕駛座時，突然間，有人打開她的左後車門竄入；對方左手掐著少婦的脖子，右手拿著菜刀抵住她的腹部，喝令把車開走。
少婦不得不從。因為，除了顧及自身安危，車後座還有她兩個女兒，一個3歲、一個2歲。少婦一路往前行駛。
「我在跑路，只是要錢，」車停在一間保養廠前，歹徒對少婦說：「把妳剛才提的錢交出來。」少婦不敢遲疑，只希望對方快點走。歹徒劫走4萬元後逃跑。
少婦立即開車逃離，直奔警局報案。警網火速趕往現場搜捕，但強盜早已不知去向。
「警察拿了好幾百張照片給我指認。」不過，少婦並沒有指認出嫌犯。接著，警方播放一捲V8錄影帶，畫面裡，是很多男子的影像；少婦看到一名男子的正面影像，突然叫出聲。警方定格影像，她仔細查看後說：「就是他！」
被指認出來的人，叫「阿光」；他因為有前科，被警方列為「治安人口」。警方把他找來，並通知少婦再來指認。當天，指認室裡只有一人，就是阿光。
「我要求警察叫裡面的人先轉身，讓我指認背影。」少婦對警方說出原因：「歹徒逃跑的時候，我對他的背影印象非常深刻。」少婦看過背影後，警方要阿光轉身，讓她指認正面，「沒錯，就是他！」
阿光被移送法辦，罪名是涉嫌強盜。這是重罪。檢察官把他起訴（高雄地檢署起訴書，93年度偵字第1958號）。此後案情發展，高潮迭起……
「我沒有犯案！」從進入警局開始，阿光就不斷喊冤。他說，案發前一個月，他左鎖骨斷裂，在高雄榮總開刀，民國92年11月出院後，就在家裡休養，「我左手無力，根本不可能掐住被害人脖子。」
他還提出質疑。根據少婦所述，歹徒是戴全罩式安全帽犯案，且案發是在天色黑暗的深夜，她能看清歹徒面貌？
不過，刑事警察局測謊時，最關鍵性的題目：「你有搶她的錢嗎？」、「你有拉開她車的車門嗎？」阿光回答「沒有」的圖譜反應，都呈現不實。一審認定阿光就是強盜，判處8年6個月徒刑。
阿光不服，提起上訴。二審判決逆轉……
高雄高分院認為阿光的辯詞不無道理：以案發當時的情狀，被害人能夠看清楚歹徒像貌？
法官還認為，阿光雖然沒有通過測謊，但測謊結果只能當成「參考」，不能拿來做為判斷事實的「證據」。二審認定，並沒有直接證據可證明阿光就是強盜。法官判決：阿光無罪。
檢察官不服，上訴最高法院。此案歷經一審重判，二審改判，三審會怎麼判？不料，又是一場逆轉……
三審指出，少婦指稱遭到強押後，行駛在旗山街道上都還有路燈、商家招牌的照明，再加上歹徒雖然戴全罩式安全帽，但前端並沒有玻璃面罩，她仍然可以透過車內後照鏡，看清楚歹徒容貌。更何況，少婦還指出，匪徒竄進車內時，她立即回頭查看，有看到歹徒的臉。
法官並說，少婦是先看了好幾百張的照片，再從V8影像認出阿光，最後才由警方安排進行「一對一」真人辨識，被害人既是經過照片、V8動態影像、實體本人的三度指認，二審卻質疑這般指認的正確性，見解有待商榷。
另外，針對二審不採測謊結果，最高法院也有意見。法官指出，對阿光進行測謊的刑事局測謊組專員陳逸明，曾經到庭接受控、辯雙方詰問，並提出測謊專業意見，但二審沒有深入研究鑑定報告，調查內容是否和少婦指證相符，三審因此認為二審：「沒有細心勾稽」。法官判決：發回更審。
一、二、三審完成這一回合的審判，所呈現的面貌是：二審先推翻一審，三審再推翻二審。案情依然成謎：阿光究竟是不是匪徒？
審判，進入第二回合。「更一審」繼續審判。結果，又是一場驚奇！
高雄高分院前次審理時，認定全案沒有積極證據，判決阿光無罪。但是，這次更一審法官駁回了阿光的上訴。也就是說，二審支持一審見解，認定阿光有罪，刑期維持8年6個月。
更一審會做出如此判決，關鍵之一是法官認定，刑事局的測謊結果可以採信，因為這是「補強證據」。
阿光不服，二度上訴最高法院。判決結果是：全案發回。
最高法院的理由是，被害人既然是根據警方的V8影像做出指認，二審為什麼不命令警方提供錄影帶，進行調查比對，並給阿光辯白的機會？
還有，由於少婦報案時描述，歹徒除了戴全罩式安全帽，還穿紅色風衣；三審法官因此指出，少婦在指認時，警方為什麼沒有叫阿光穿著同樣的風衣，供被害人指認？
三審認定，更一審沒有充分調查，辦案「尚嫌速斷」（最高法院判決書，95年度台上字第3782號），二度把全案發回更審。
第二回合的審判，呈現面貌是：前次阿光獲二審判決無罪，三審發回；此次阿光被更一審改判有罪，三審還是發回。
至此，全案進入第三回合審判。案件再回到高雄高分院手上。「更二審」粉墨登場。在高雄高分院前兩次審判中，第一次阿光獲判無罪，第二次被判有罪；這回，阿光再度無罪……
法官指出，警方沒有嚴守「真人列隊」的指認規定，在程序上就已經不合法。此外，法官質疑：少婦指稱匪徒穿風衣作案，但依照常理，身穿風衣必定會破壞背部原來的身型及線條，阿光在接受指認時，既然沒有穿風衣，少婦為什麼能夠指認出阿光就是強盜？
為了解開這個謎，更二審曾經多次傳喚少婦出庭。不過，警員依照傳票上的地址，始終找不到她。
法官會判阿光無罪，還有一個理由：少婦指稱歹徒戴全罩式安全帽、穿紅色風衣、手持菜刀；但是，警方沒有查獲這三件證物。
阿光再獲無罪，檢察官再表不服。此案彷彿掉進了一個「審判漩渦」，因為，最高法院第三度發回。三審的理由，有兩處讓人傻眼。
首先，三審查出一個烏龍──更二審當初不斷寄發傳票，但警員始終找不到少婦的原因，竟然是法官寫錯地址投錯信。原來，少婦早在第一審（高雄地院）的時候，就表示她住在東部，並不住在南部的戶籍地；可是，法官卻始終把傳票寄到南部，以致員警白忙一場。
令人不解的是，在第一審的筆錄上，就清楚記載著少婦的花蓮市住址，為什麼法官會不知道？合理的懷疑是：法官閱卷不認真。
其次，最高法院還發現另一個問題。
根據少婦指述，她是從V8影像認出阿光。但是，影像裡的人和阿光像不像？少婦的指認程序，有沒有可疑之處？為此，更二審曾經發函給旗山警察分局，要求員警提供這捲錄影帶。
但是，警方不知何故，既沒有交出V8影像帶，也沒有函覆法官。更二審因此做出判斷，認為少婦的指認程序不合法，判決阿光無罪。不過，三審認為，V8影像攸關全案重大，法官應該要再調查清楚。
最高法院再一次發回。審判，至此邁入第四回合。案件再次重回高雄高分院。這已經是「更三審」了。
法官繼續再查。其中重點之一是：警方當初播放給少婦指認的那捲V8錄影帶，究竟跑哪去了？
當年承辦此案的龔姓員警被傳喚到庭，證詞嚇人一跳。他說，錄影帶當初並沒有隨案移送，「現在也沒有那些指認照片了（高雄高分院判決書，96年度重上更（三）字第20號，判決理由五之（二））。」原來，警局的V8是循環使用，當初的指認影像已經被覆蓋洗掉了。
也就是說，原來Ｖ8證據早就已經滅失！由於少婦當初是根據「眼神、身高」，從錄影帶裡指認阿光；如今在V8證據不存下，已經無從證明。
不過，更三審仍然很努力的調查，究竟阿光的眼神、身高，是否和歹徒相符？法官再度找來少婦指證。不料，她的證詞卻出現了重大轉折。
少婦曾經指述，案發當時，歹徒從車後門竄入時，她有立即回頭，看到歹徒的臉；她的這番說詞，導致阿光第一次獲判無罪時，一度成為最高法院發回更審的重要原因。但是，在更三審時，少婦卻是這麼說：
「……我沒有正面看過他（指歹徒），因為他勒住我脖子，我轉不過去。」
很明顯的，少婦說詞前後不一。而且，少婦還隱瞞了一段重要案情──原來，歹徒做案時，還戴著口罩！
案發之初，在警方調查、檢察官偵訊時，少婦為什麼沒有說出來？可想而知的是，歹徒戴全罩式安全帽及口罩犯案，在臉部幾乎都被遮蓋下，少婦能指認的部位，還剩下什麼？
少婦隱瞞了這段情節，對全案影響甚大。更三審判決阿光無罪後，檢察官沒有再上訴。全案終於定讞。
阿光當初被羈押了202天。無罪定讞後，他獲得60萬6000元的補償。
警方始終不解：少婦為什麼要隱瞞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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