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／江元慶（資深司法記者，作品《流浪法庭30年》催生「刑事妥速審判法」施行）

民國94年間，台北市警方蒐得情資，懷疑男子「阿國」持有槍械，暗中對他監聽。這年11月初，警方監聽到女子「小琪」打電話給阿國，兩人對話中，有些內容隱晦不明，且突然提及「茶葉」的價錢。警方懷疑兩人是在說販毒暗語，經聲請獲得准許後，另外對小琪擴線監聽。

聽了整整三個月，警方認為時機成熟，搜索小琪和同居人「小薛」住處，抄出8顆搖頭丸、疑似販毒的3本帳冊等物品。檢察官偵辦後，依販毒罪起訴小薛、小琪（台北地檢署起訴書，95年度偵字第2355號）。

小琪、小薛承認使用搖頭丸，但都否認販毒。不過，經過審理後，法官認為，這些毒品是從小琪的皮包裡搜出，且根據監聽內容，打電話給阿國的人也是小琪，因此認定她才是毒販，小薛則屬於幫助犯。法官判決：小琪7年6個月徒刑，小薛3年8個月。

他們不服，檢察官也不滿判刑太輕，都提起上訴。二審接手後發現，這個案子怎麼會有這麼多的疑點：

首先，根據監聽內容，小琪和阿國等人在通電話的時候，從來沒有使用、或說過「安非他命、K他命」等的字眼；但是，警方在製作監聽譯文時，卻自我解讀雙方通話的意思，並且以「括號」方式，在譯文中自行加註是毒品。舉例來說，在小薛、小琪都否認販毒下，警方是根據什麼來認定監聽內容中的「茶葉」，就是「安非他命」？警方在譯文裡加註的這些文字，難道不是屬於臆測？

其次，警方搜索時，只有查扣到8顆搖頭丸，以查獲毒品數量不算太多來說，再加上小薛、小琪都承認有使用搖頭丸的情形下，那麼有沒有一種可能性：查扣的毒品是否如他們供詞所言，是要自己服用，而不是販賣給他人？

第三，搜索時所查扣的所謂「販毒帳冊」裡，只有記載姓名、或是綽號，還有電話號碼，以及一些數字，光憑這些內容，就能認定小薛和小琪從事販毒？何況，他們都否認販毒，一審如何證明帳冊內容就是販毒的記載？

還有，檢察官起訴小薛、小琪販毒給阿國、小龍等人，但是，阿國、小龍是誰？如何證明他們之間有買賣毒品的行為？何況，檢察官也沒有提出任何證據，來證明小薛、小琪販毒給阿國、小龍等人的數量及價格。

第五，二審發現了全案最離譜之處，就是連警方自己都證實，這個案子是從民國94年11月8日開始，持續監聽到隔年2月7日，查覺涉及販毒才立案監聽調查；既是如此，小薛、小琪為什麼會被指控在監聽之前的民國94年2月間，就已經開始販毒？誰能證明、如何證明？

二審認為，這個案子有多處疑雲，認定販毒證據不足，改判小薛、小琪都無罪。檢察官不服，上訴三審。

對於二審一口氣提出這麼多疑點，最高法院也疑上加疑。法官指出，在查扣的帳冊中，小琪所記載的「阿倫12000、小台5000……」，這些內容真的不是在販毒？三審認為，二審的判決還是有疑問，發回重新審理。

就在二審、三審這般「疑來疑去」下，這個案子也「移來移去」──從三審移回二審。二審、三審又巡迴了一遍。但是，判決變化多端。

此案二審原先判決無罪。但是，在最高法院「退件」後，經過二審又查了一遍，認為小薛、小琪的確是一對「毒鴛鴦」。法官判處小薛7年2個月徒刑，小琪則被判7年8個月。

小薛、小琪還是不服，再度上訴最高法院。這回，三審找出的疑點，令人訝異；因為，這是二審該查、卻始終沒查的重要事證──二審認定小薛、小琪有販毒給一名廖姓男子，但他們否認；在全案卷證中，既然這名廖姓男子有名、有姓、有電話，但二審為什麼從來沒有傳喚他調查？

三審揭露的這段內容，令人難以置信：原來，「更一審」沒有向重要證人查證，就重判小薛、小琪各7年多的徒刑！

最高法院再一次把全案「退件」給高等法院，全案晉級成了「更二審」。這回，法官認真了起來，把三審指名道姓的重要證人，也就是那名廖姓男子傳喚到庭。至此，這個自始至終就在全案卷證裡、有真實全名、還有聯絡方式的重要證人，在事隔案發6年之後，才終於有法官把他傳喚到庭，釐清真相。

他的證詞，讓全案有重大轉折：「我沒有向他們（即小薛、小琪）買過安非他命，也沒有使用過那些手機。」

廖姓男子所說的「那些手機」，指的是4個手機門號。根據警方的監聽紀錄，廖男是透過這4個門號手機，向小薛、小琪購買安非他命。

而且，為了證明他不是毒蟲，廖姓男子甚至向法官自曝「涉毒史」。他承認，以前曾經因為持有搖頭丸而被查獲過，但從來沒有碰過包括安非他命的毒品，「而且，我連被勒戒的紀錄都沒有。」

他的說詞是真的嗎？法官輕而易舉的查出了實情。因為，在廖的全國前科記錄中，他確實在距離此案事發前很久的民國90年間，曾因持有搖頭丸被判處拘役59天，此後他再也沒有任何毒品紀錄（台灣高等法院判決書，100年度重上更二字第127號，判決理由四之（三））。

「更二審」法官認定，檢察官的舉證內容，並沒有達到足以讓人千真萬確相信小薛、小琪有販毒的程度；而且，檢察官也沒有舉出販毒帳冊裡的「阿倫、小台」這些人的真實姓名，以致讓法官無從查證小薛、小琪是否真的販毒給他們，因此不能光從帳冊的文字及數字，就認定他們是在販毒。

「更二審」判決：小薛、小琪無罪。檢察官還是不服，再上訴三審。這回，最高法院終於沒有再找出疑點了，駁回檢察官上訴，全案無罪確定。

小薛當初被羈押了86天、小琪則是118天。無罪定讞後，他們訴請刑事補償，合計獲得65萬5000元。

前有所述，警方當初搜索時，在小薛、小琪家裡抄獲8顆搖頭丸，他們也自己承認是要自己服食。既是如此，為什麼他們還可以獲得補償？

這個案子，的確很懸疑。警方後來對小薛、小琪採尿送驗。但是，鑑定報告的結果是：他們並沒有搖頭丸反應。

這個案子定讞了，但全案留下很多的疑點。其中，眾疑中之重疑，莫過於是：從警方、檢察官及一、二、三審法官，他們耗費了6年多的時間，不斷地調查此案，怎麼還會留下令人不解的疑雲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