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／江元慶（資深司法記者，作品《流浪法庭30年》催生「刑事妥速審判法」施行）

大約3年前，在台灣南部、尤其是台南地區的越南勞工圈子裡，開始流傳著「Pham」的故事。Pham是來台工作的越南勞工。他的故事，對離鄉背井來台做粗活、只為了改善家境的越南勞工來說，是羨慕大於不捨；但對台灣而言，Pham的故事，是難堪大於同情……。

民國101年4月28日的周末夜，Pham和同是來台工作的越南同鄉，到台南市一家PUB聚會。這家店因為消費平價，假日時，成為不少外籍勞工聚餐之處。這晚，坐在Pham這一桌旁邊的人，是一群泰國籍勞工，包括「帕山」。兩桌的人，都喝了酒。

酒酣耳熱後，免不了說話大聲。在毗鄰為桌、互嫌對方吵鬧下，泰、越外勞在PUB內先是互推，繼而大打出手，以致店內遭到打砸；店家老闆娘氣不過，把雙方統統趕出去。不料，他們到了店外，發生一波更大規模的衝突。

Pham這方撂人助陣，還帶來5把西瓜刀。在一場混戰下，帕山被亂刀砍死。由於當晚有人拿刀、有人拿棍、有人拿石頭，還有人徒手攻擊，帕山倒底是被誰殺死的？成為命案發生之後的羅生門。

在台南警方徹夜追查下，隔天逮捕了Pham、Hoang、Ming等3名越南人。經檢察官調查，依殺人罪起訴（台南地檢署起訴書，101年度偵字第5945號等）。

Pham等人都否認行凶。不過，一、二審都認定3人就是凶手，重判他們12年到15年不等徒刑。Pham不服，堅稱當晚不僅沒有拿刀，反且是在調解、制止雙方動手。

Pham上訴最高法院。法官從卷證中，發現很奇怪的疑點：為什麼檢察官的偵查筆錄，和開庭偵訊時的錄音內容不一樣？

這段情節，說來話長……

這起泰、越勞工火併案，當晚共發生兩波鬥毆。第一波在PUB店內，第二波是在店外。在第一波衝突中，PUB的老闆娘就在現場，成為目擊證人；在第二波打殺中，雙方人馬從PUB店外，沿街追砍到另一家麵館的門口。這家麵店的老闆娘姓黃，是嫁來台灣的泰國移民。她目睹凶殺過程，因此成了命案最重要的證人。

民國101年5月14日，也就是命案發生後16天，檢察官開庭傳喚麵館老闆娘，請她說明案發經過。在筆錄上，記載著她當時說了這句話：

「越南人砍完帕山後，Pham有推帕山一下……」。（作者說明：筆錄原句中有Pham及帕山真實人名，此處隱匿，其餘文字照引）

可是，經過比對之後，檢察官開庭調查時，在偵訊錄音內容中，麵店老闆娘並沒有說「Pham有推帕山一下」這樣的話。實際上，她的證詞是：「是11號推帕山」。

「11號」是什麼意思？原來，檢察官開庭這天有安排證人指認，麵館老闆娘指認說，是編號11號的人推帕山，並不是Pham推人。（作者說明：原句中的11號，有出現真實人名，此處隱匿，其餘文字照引）

最高法院指出，麵館老闆娘的說詞及筆錄內容，有很明顯的疑問；甚至，三審並指明了說，二審的判決還出現「判決的根據，實際上並不存在」的情形（最高法院判決書，102年度台上字第3605號，判決理由一）。

最高法院把全案發回重新調查。此後，案情柳暗花明。

究竟麵店老闆娘當初是怎麼跟檢察官說的？為什麼錄音內容、開庭筆錄會不一樣？Pham倒底有沒有「推」帕山？

「更一審」重新調查後，Pham始終說詞一致。他說，在第一波衝突時，他確實有出手打泰國人，但被趕出PUB店外之後，「我沒有拿西瓜刀，我當時是站在馬路旁，向他們喊說不要砍了」。

然而，Pham的說詞，在證據上出現了兩極對立──在偵查「筆錄」中，麵館老闆娘指證了Pham；但是，在偵查「錄音」中，卻沒有她這段指述的內容。

為什麼會這樣？

毫無疑問的，麵館老闆娘是全案的關鍵人物。為了查明真相，「更一審」法官決定勘驗偵訊錄音內容。法庭裡，出現她在民國101年5月14日當初接受檢察官偵訊的聲音：

檢察官問：第二次砍人的時候，有哪些人認識？

老闆娘：11號。

檢察官問：2號（即Pham）有沒有？

老闆娘：2號是他沒有拿刀，在後面。

這是麵館老闆娘的原音重現。她的說詞和Pham吻合。既是如此，為什麼筆錄上會出現她不利Pham的指證？

麵館老闆娘對法官說：「這點，我沒有辦法解釋。」

至此真相大白，「更一審」法官認定：Pham在現場沒有拿刀、沒有圍堵帕山，「麵館老闆娘在警察、檢察官的筆錄失真」。而且，法官還指出，這些失真的筆錄證詞，在後續的審判過程中，還被拿來當成詰問的內容。

除此之外，法官在重新調查的過程中，還發現麵館老闆娘曾經說過這些證詞：

「Pham真的是在幫忙泰國人，我是看到他（Pham）擋他的朋友，他跟他朋友講幾句話後，越南人就離開了，他都沒有動到泰國人，……他朋友就停了（指沒有再動手打殺）。」

既然麵館老闆娘以前就曾經這麼做證過，且符合偵訊錄音內容；那麼，令人納悶的是，為什麼她在偵訊筆錄的記載，會出入這麼大？

為什麼會這樣？

此題無解。因為，連法官也不知道。法官只能這麼認為，是檢察官「誤解」了老闆娘證詞的意思，以致筆錄失真。

這個案子有沒有這個可能：麵館老闆娘基於掩護Pham，為了讓他脫罪，才說了不符事實的證詞？

「更一審」法官不認為有這個可能性。因為，被殺死的帕山和麵館老闆娘同是泰國人，在訴訟過程中，對Pham來說，她並不屬於「友性證人」，但她卻做出對Pham有利的證詞，因此，法官認為她的說詞可以採信。

Pham翻案了！法官做出改判：無罪。而且，檢察官沒有上訴，全案定讞。經過司法的偵審，這件命案的兇手是Hoang和Ming，他們被判處12年、15年徒刑確定。

Pham當初被羈押了605天。由於他在全案第一波鬥毆中傷人，被判徒刑2個月確定，經過折抵刑期後，他還有545天是屬於無辜被羈押。Pham訴請刑事補償。民國103年10月，台南高分院判決以新台幣每天3500元補償給他，Pham共獲得190萬7500元。換算成越南幣值，相當於14億5000萬元。

根據國際勞工組織（ILO）的年度全球工資報告數據，Pham在台灣獲得刑事補償金的2014年，越南的最高薪資行業是金融業，平均每月工資約為344美元；換算成新台幣，每月薪水大約是9514元。也就是說，Pham當時在台灣無辜羈押3天，所獲得的賠償金，就比越南從事金融業的高薪職員平均月薪還高。

Pham拿到的刑事補償金額之高，令台灣的越南勞工羨慕不已；也即因如此，3年多來，越南勞工圈子裡，流傳出他的故事。

不過，對台灣來說，把一個無辜之人押進大牢545天，而且還被查出偵訊筆錄、錄音內容有出入，除了難堪之外，還令人不解：為什麼會這樣？

這個案子還有一個很明顯的疑點：案發當晚，據報趕來鬥毆的越南人，共帶來5把西瓜刀，但全案最後只有Hoang和Ming被判刑定讞。就算他們手持雙刀砍人好了，另外一把刀，是誰拿來砍死了帕山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