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／江元慶（資深司法記者，作品《流浪法庭30年》催生「刑事妥速審判法」施行）

「大熊」有過前科，雖然他被檢察官偵辦過、起訴過，也判刑確定過，但他並不怨恨檢察官。因為他知道，這個社會不能沒有檢察官，檢察官必須要懲奸除惡。27歲那一年，大熊再度被偵辦、被起訴；但是，這一次他對「檢察官」有了不一樣的觀感……

民國101年，重新好好做人的大熊，原先有份正當工作，由於公司人力縮編，他遭到資遣，連續找了好幾份工作，也都不順利，生活越來越困窘。在迫不得已下，他尋求朋友奧援。

這年6月初，他打了兩通電話給朋友。其中，一通是打給「阿山」，請託對方幫忙找工作。另一通電話，則是打給「傑哥」借錢，暫度生活難關。

大熊渾然不知，傑哥是個已經被警方查出行蹤的通緝犯。警方明知他的落腳處，卻並不急著抓他的原因，是在暗中監聽他的電話，要一舉破獲他的上下游毒品鏈。因此，當大熊打電話給傑哥之後，他也成了警方鎖定調查的對象。

經過檢警偵蒐，以傑哥為核心的買毒、販毒網絡，多達三幫人馬，其中還有夫妻檔。令人想不到的是，這三夥人匯聚在一起的「發源地」，竟然是在新北地檢署的留置室（等候訊問室）。

原來，這些毒販、毒蟲曾經在同一天被不同的警察單位逮捕，分別移送到新北地檢署，交由檢察官複訊偵辦。可能由於法警人力不足，當時的留置室裡，沒有法警戒護並禁止他們交談；因此，在等待檢察官開庭時，這夥人交談下，才得知彼此是「同道」毒友，於是互留電話。他們獲得交保後互通聲息，日久之下，串成一掛毒網。

警方釐清這夥販毒網的彼此關係後，展開收網，一舉揪出這三幫人馬，逮捕10多人，其中包括大熊。檢察官起訴時，指控大熊在打電話給阿山、傑哥的電話中涉及毒品交易──傑哥和大熊見面是為了交付毒品，再由大熊販毒給阿山。

大熊會被檢察官認定販毒，是因為有警方的監聽內容（新北地院101年度聲監續字第675號等）。檢察官根據監聽譯文，認為雙方在電話中所說的「1樓半」、「8樓」是暗語，指的就是毒品種類及數量。

法官聽了、也看了監聽譯文。確實，在大熊打給傑哥的電話中，有出現「1樓半」、「8樓」的對話。但是，引人好奇的是：在大熊、傑哥都否認販毒的情形下，檢察官憑什麼理由認為「1樓半、8樓」，就是毒品交易的「符碼」？

原來，檢察官是根據一名男證人在偵訊時的說詞，才讓檢察官產生心證：

「『8樓』應該是8分之1，『1樓半』我就不知道了。」（新北地檢署偵查筆錄，民國101年7月10日，101年度偵字第21674號）

這名證人的這句說詞，至少衍生出三個層次的問題。

第一，證人的這句證詞中，他使用的字眼是「應該」，這兩個字難道不是有「不確定」、或「推測」的意思？

第二，這名證人很明顯是自我解讀「1樓半」、「8樓」的含意，檢察官為什麼會如此相信他，因而起訴認為「1樓半」、「8樓」指的就是毒品？

第三，電話裡談到「1樓半」、「8樓」的雙方，是大熊和傑哥。這名證人既然沒有參與這通電話對談，他是如何得知大熊、小傑所說的「1樓半」、「8樓」，指的就是毒品種類、數量？

舉例來說，劉備打電話給孫權，檢察官找來曹操解讀電話內容，曹操真的能知道劉備、孫權在電話中的含意？曹操會不會故意搬弄是非，向檢察官說了不實在的指證？

就在這般疑雲重重下，檢察官起訴了這個案子。答案，只能交給接手的法官去追尋。

然而，法官找到的答案，只能用四個字形容：匪夷所思！

原來，做出前述證詞的人，是屬於另一夥的毒蟲。法官傳問這名男證人當初為什麼會說這句證詞，他當庭回話：「那是我自己猜測的，隨便講的，我根本不知道那是什麼（指「1樓半」、「8樓」的意思）。」

法官再問他：「筆錄中，你說『8樓』應該是8分之1，『應該』是什麼意思？」

證人：「那表示我不確定，所以我才加上『應該是』這三個字。」

究竟這「1樓半」、「8樓」是什麼意思？其實，答案老早就出現在筆錄裡。因為，當初打電話給傑哥的大熊，早在警方調查階段就已經說了──對話中的「1樓半」，指的是在板橋區三民路的家樂福見面，還是在「8樓」的中和區中山路2段的麥當勞碰面？

大熊的說詞是不是真的？沒人知道。但是，至少有一點可以確認──全案裡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證明「1樓半」、「8樓」就是毒品種類、數量的暗語。

在大熊打給傑哥的電話中，究竟他們有沒有談到毒品，或與毒品有關的內容？為求慎重，法官重頭再聽了一次監聽內容。令人詫異的是，法官不僅發現沒有，還意外發現全案有疑──證人所說的地點，竟然和檢察官在起訴書上所寫的地址不一樣。

至此，全案再增添疑雲：檢察官是不小心張冠李戴，誤寫地址？還是故意指鹿為馬，別有居心？

檢察官或許自知「被抓包」，沒有上訴，大熊一審就無罪定讞。

在被羈押禁見46天之前，大熊處於失業、生活難以為繼。說來諷刺，當年他被羈押，正好解決了他的三餐問題。並且，無罪確定後，他獲得16萬1000元的刑事補償。

千萬不要羨慕大熊免費吃了46天牢飯，還能獲得每天3500元的「薪水」。他是以極為慘痛的代價所換得──他不僅喪失46天的自由，在收押禁見期間，他感染急性細菌性心內膜炎，在身體萬般痛苦下，他因此失眠、引發憂鬱，必須長期治療。

他極有可能要吃一輩子的藥，才保得了命。即因如此，他對「檢察官」完全改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