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／江元慶（資深司法記者，作品《流浪法庭30年》催生「刑事妥速審判法」施行）

民國101年1月21日晚上9點20分，屏東縣林邊鄉發生了一件刑案。

「阿耀」蹲在一戶民宅騎樓的機車前，發出「鏘、鏘」聲響。由於聲音滿吵的，且持續了一陣子，附近鄰人紛紛聞聲探頭、或外出查看；在寂靜的夜裡，阿耀的背後突然有厲聲喝斥：「你在幹嘛！」這聲音量也不小，更引來街坊查看。

阿耀起身、轉頭一望，讓出門查看的鄰人立即警戒，沒人敢輕舉妄動。因為，他們看到阿耀手上拿著一支長約60公分的鐵器，氣氛箭拔弩張。圍聚的人越來越多，約10多人。阿耀沒逃，他想逃也逃不了；因為，他的身後就是那輛機車，機車堵住他的去路。

真箇是團結力量大。趁阿耀不注意之際，附近鄰居把他壓制在地上，直到警員趕來把阿耀銬回調查。

喝斥阿耀的人，也到派出所做筆錄，他叫「小鄭」。他會厲聲制止，除了是因為阿耀製造噪音，更因為阿耀是蹲在他嬸嬸的住處前，且那台機車還是他嬸嬸的。

做筆錄時，小鄭說阿耀拿著「扳手」在偷他嬸嬸的摩托車。阿耀則是反駁，說他拿的是「拔釘器」，並說他當時是在敲打機車，並不是要偷車。

是撬車，還是敲車？這兩者的法律責任差異可大了。如果是前者，這是竊盜行為，由於他還拿著鐵器作案，罪名是屬於刑責更重的「加重竊盜罪」。如果是後者，則頂多只構成毀損罪；甚至，如果機車沒有損傷的話，阿耀還沒有刑責可言。

阿耀自稱是在敲打機車，由於他是使用拔釘器，且還發出這麼大的聲響，機車應該有損傷或毀壞吧？

不！

「這輛車子已經很舊了，多少都會有擦傷。」在警局做筆錄的時候，車主、也就是小鄭的嬸嬸說，經她查看機車後，「並沒有發現物品被偷，車子也沒有被毀壞。」

車主說車子沒有損壞，所以不構成毀損罪。既然沒有毀損，是否意味著阿耀當時不是在敲車，而是撬車？至少檢察官是如此認為。因為，檢察官起訴了阿耀，並認定他當時是拿「扳手」在撬機車，要偷引擎零件。（屏東地檢署起訴書，101年度偵字第1018號）

法官接手後，不得不先搞清楚一件事，因為阿耀和檢察官在「犯罪工具」的說法不一致──阿耀說他拿的是拔釘器，檢察官說是扳手。案發之後，這個鐵器被查扣。經過勘驗後，答案揭曉：是工地常用的拔釘器，並不是扳手。

當然，檢察官把作案工具寫錯，並不代表整個起訴就是錯的。法官繼續調查。阿耀並不是住在案發現場附近，「你晚上跑到那裡做什麼？」

37歲的阿耀堅決否認偷車。他說，當天他的機車遭到一輛轎車擦撞造成毀損，他不甘心，於是帶著拔釘器去砸了那輛轎車；砸完後，他心情不好，步行經過小鄭嬸嬸的機車處，就蹲在旁邊敲打，「有10幾個人走出來，後來被他們壓制在地上。」

阿耀否認竊車。但是，檢察官倒是起訴的很具體──阿耀是要撬開機車引擎偷零件。但是，有人親眼看到嗎？法官調查之後，發現並沒有人目擊，即使是最先出現在現場、發聲喝斥的小鄭，因為當時是站在阿耀的後方、兩人所站位置還有一段距離，且案發時間又是在晚上；因此，小鄭在視線上看不到阿耀究竟是在撬、還是在敲機車的哪個部份。

阿耀既是反駁也是辯護，說了一句不無道理的話：「我如果要偷車，怎麼可能會去製造聲響，引起別人注意？」

沒有目擊證人、阿耀也沒有從機車上取得任何物品，法官認為檢察官起訴的證據，只能證明阿耀有敲打機車，並不能證明他有偷車。法官判決：阿耀無罪。

國中學歷的阿耀有多次前科，包括竊盜、毒品。年輕時的他，吸食起安非他命後，捅出不少紕漏；他誤了自己，也害了人命，而且還是親生女兒──他26歲時，在吸毒後精神恍惚下，失手殺了當時才3歲的女兒。雖然法官也認為他素行不良，但一審指出，不能因為阿耀過去前科累累，就拿來做為對他不利的認定，檢察官必須要拿出證據，來證明阿耀有偷車的事實。

檢察官不服判決，上訴二審。在上訴理由中，檢察官也舉出了一個合理的懷疑：阿耀如果沒有偷車的意圖，他在砸完轎車後，大可直接離去，為什麼仍然逗留在阿耀嬸嬸的機車旁，並且發出聲響？

檢察官仍然認為：阿耀是要偷車。

二審駁回上訴，簡單來說，法官的理由是：檢察官沒有提出新證據（高雄高分院判決書，101年度上易字第987號，判決理由七）。當初被羈押81天的阿耀，無罪定讞。他拿到24萬3000元的刑事補償。

這個案子裡，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證明阿耀要偷車。但是，也無法證明阿耀並沒有要偷車。倒是有一個旁證，靜靜的躺在卷宗裡……

阿耀被警方逮捕的隔天，小鄭嬸嬸住家附近的鐵工廠旁，有一輛轎車的後照鏡被人砸毀。是不是阿耀砸的？沒人知道。

不過，在東港警察分局的一份報告裡，則是有更清楚的答案──有人看到阿耀拿著鐵製物品在砸車（屏東地院101年度易字第244號卷證，第115、116頁）。

阿耀究竟是在敲車、還是在撬車？或許，你已經有了「心證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