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／江元慶（資深司法記者，作品《流浪法庭30年》催生「刑事妥速審判法」施行）

母親節將屆，這是一個司法曾經讓一位母親悲喜交替的故事……

民國100年5月，「阿勝」不能返家過母親節；節後的這個月16日，他想給已經難過很久的母親一個遲來禮物。沒想到，他原以為的「賀禮」，卻讓母親從傷心變成落淚、阿勝自己也崩潰。

因為，他認為應該會在這天聽到「無罪」的聲音，並且獲得釋放；但是，法庭傳出的聲響是：「判處18年徒刑」。頓時，在腦袋一片空白中，阿勝被法警押回看守所。此時的他，已經被收押了8個多月。阿勝被押了多久，他的母親就難過了多久。

才剛剛過了一個兒子被關在看守所的孤單母親節。才沒幾天，阿勝的媽媽又聽到兒子被重判的消息。這個母親節的前後，她一點都不快樂！

阿勝會被重判，是因為檢察官指控阿勝在民國99年間共販毒6次給男子「小蔡」（屏東地檢署起訴書，99年度偵字第8349號等）。法官審理後認為，小蔡和阿勝沒有仇怨，應當不會誣賴陷害阿勝，何況還有監聽譯文可做為證據，因此認定阿勝確實有販賣安非他命。

「我真的沒有販毒！」在庭審過程中，阿勝再三喊冤。但是，法官不僅不相信，還認為他「否認犯行，足見不知悔悟，犯罪後態度不佳」（屏東地院判決書，100年度訴字第16號等，判決理由四），重判他徒刑18年。

24歲的阿勝沒有前科，從來沒有進過法庭。他不服一審判決結果，但毫無法庭經驗、又不懂法律知識，在完全不知道該怎麼為自己辯護下，他只能拿和一審同樣的說詞上訴二審：「我沒有販毒，沒有就是沒有！」

阿勝沒有拿出、也拿不出什麼強而有力的證據，足以去推翻一審判決。也就是說，高雄高分院法官只能還是以既有的全案卷證，做為調查、審判的基礎。阿勝被判處重刑，又拿和一審幾乎完全相同的說詞去上訴，他豈非自尋死路？

沒料到，二審的判決翻盤了！

阿勝為什麼會獲得改判無罪？答案，很難不讓人嚇一跳。

一審當初認為，指證阿勝販毒的證人小蔡和他無怨無仇，應該不會誣陷阿勝。但是，二審調查之後，發現並非如此。原來，小蔡在外欠錢，他向阿勝的朋友「余男」借錢還舊債；余男在索討無門下，請託阿勝幫忙，小蔡因此和阿勝有過嫌隙。

令人訝異的是，在偵查期間，阿勝就已經向檢察官說過曾向小蔡討債的事情；甚至，余男以證人身分接受警方調查時，也證明確有此事，並白紙黑字記載在筆錄上。但是，一審卻認為小蔡和阿勝無怨無仇，應該不會攀誣阿勝，而判處重刑。小蔡是不是因為阿勝曾經代友向他討債，心生不滿，因此藉機報復？

此外，一審拿監聽譯文做為判決阿勝有罪的證據；不過，二審看了譯文內容後，發現也有問題。

二審指出，監聽譯文雖然可以證明阿勝和小蔡有通聯往來，且電話中兩人有相約見面之事；但是，在監聽譯文裡，並沒有談到毒品、或和毒品有關的交易、數量、金額等等內容（高雄高分院判決書，100年度上訴字第1326號等，判決理由四之（二））。

法官判決：阿勝無罪。

這個案子不得不令人納悶：一、二審看到的監聽譯文，是同一個版本，為什麼一、二審法官的認定，竟是如此南轅北轍？

在疑雲待解中，檢察官不服阿勝獲判無罪，決定上訴三審。檢察官指出，一般販毒者為了避免被緝捕，唯恐通話時提及毒品遭到監聽而留下證據，通訊時往往都會避談毒品交易事項，而是相約見面洽談；因此，檢察官在上訴理由中指出，「本案監聽譯文沒有毒品交易內容，乃屬一般常理。」

乍看之下，檢察官的說詞似不無道理。但是，涉毒者打電話相約見面，談的就一定是販毒？檢察官難道不需要舉證？一審重判阿勝、二審改判無罪，在截然不同的判決中，是一審判得對，還是二審斷得準？

上訴三審後，答案揭曉──駁回檢察官上訴。三審指出：在監聽譯文裡，並沒有和毒品交易有關的內容；而且，檢察官上訴理由及指述證據，都不能證明阿勝確實有販毒（最高法院判決書，101年度台上字第1561號）。

這件一、二審天差地別的判決，不涉及高深法律見解，也沒有法條模糊難辨之處，純粹就是案情的事實面──指控者（小蔡）和被控人（阿勝）有沒有仇怨？而且，監聽譯文裡有沒有和毒品有關的內容，答案更是非黑即白：「有」或「沒有」。

但是，為什麼二、三審在判決書都指明了說：監聽譯文裡，完全沒有談到毒品交易，但一審卻敢下重手，對阿勝驟判18年重刑？一審是從哪裡看到、或聽到阿勝有販毒？

尤其令人感到不解的是，這個案子在一審快要審理終結、法官即將宣判的時候，從一開始就指控阿勝販毒的小蔡曾經翻供，他在民國100年3月14日開庭這一天，在法庭有全程錄音下，說出這句證詞：「安非他命我不是向他（阿勝）拿的」。

阿勝當庭聽到這句證詞後，喘了一口大氣。因為，他自認可以獲判無罪，讓母親不再傷心難過，他終於可以抬頭挺胸走出看守所。但他萬萬沒料到，即使指控者已翻供，說安非他命不是向他拿的，阿勝卻仍然被判18年徒刑。

阿勝無罪確定。在司法夢魘離去後，阿勝的媽媽終於能睡得好覺。阿勝當年被羈押了477天，在民國101年的母親節前，阿勝獲得143萬1000元的刑事補償。這筆阿勝人生的第一桶金，是用他們母子飽嚐477天的司法煎熬、日夜折磨所換得！

期盼天下每一位母親不必因為孩子走進司法而掉淚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