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／江元慶（資深司法記者，作品《流浪法庭30年》催生「刑事妥速審判法」施行）

「老大」是台灣自來水公司的資深官員，從民國70年起，他就任職於第七區管理處，一待就是30多年。就像絕大多數的公務員一樣，他依法辦事、謹守本份。但是，在公職生涯中，他遭遇了極少公務員才會碰到的事──他被移送法辦了兩次，每次都是含冤……

民國80年11月，這是老大在台灣自來水公司服務的第10年。高雄市左營區進行一項馬路拓寬工程，水公司要一併進行水管挖舊換新。調查局高雄縣調查站幹員接獲線報，指稱包商並沒有舖設新水管，而是以「挖舊管、裝舊管」方式圖利，水公司官員不僅明知，還在驗收時故意睜一隻眼、閉一隻眼，包庇不肖商人獲利80萬元。

調查人員偵辦後，認為水公司有4名官員涉嫌重大，移送法辦。其中，當時是助理工程師的老大，負責這項工程的設計及監工。這是他擔任公務員以來，第一次進入偵查庭。在隔離訊問中，面對檢察官追問，他的說詞和其他3名同事不謀而和：「我們被包商騙了！」

老大對檢察官翔實以告，還舉證歷歷。檢察官沒有查到他收賄的證據，也認為他沒有包庇的動機及目的，處分不起訴。老大虛驚一場後，從此更加小心翼翼從公；因為，他這次會被移送法辦，禍源是包商為了卸責，胡說八道以致害了他。老大慶幸遇上一位肯花時間查明案情的檢察官，才終獲清白。

所謂「小心駛得萬年船」。不過，即使老大行事小心，他只安然度過了20年。因為，民國100年，又是11月，又是因為一項工程，檢調又到他的人生來按鈴；這回，老大的運氣沒有那麼好……

根據高雄檢調的偵蒐，水公司當年在辦理長治淨水廠等3項工程時，有官員疑似喝花酒、受餽贈，還拿紅包。民國100年11月8日，在蒐證數月後，檢調發動偵辦，一口氣約談46名官商，經移送檢察官複訊，有3人被收押禁見，其中包括老大。

這年，是老大在水公司服務第30年。前次出事的時候，他是小小助理工程師；事隔20年，他已爬升為主管。老大被收押的消息傳出後，震驚水公司上上下下。因為，在同事眼中，他是一個非常強調依法行政、作風小心的公務員。

老大涉案的關鍵，是因為包商有一名謝姓主管指證，在工程驗收前兩天，他曾經在水公司停車場交付3萬元給老大，以換取工程驗收順利。果然，兩天後，驗收過關。不過，老大矢口否認，強調絕對沒有貪污收賄；檢察官不相信，起訴老大。（高雄地檢署起訴書，101年度偵字第11326號等）

然而，法官收案調查，越查越覺得奇怪。

首先，自稱交錢給老大的謝姓證人，對行賄金額的說詞一變再變，從5萬元變成3萬元，後又改稱是6萬元；他還聲稱，這個行賄金額是經過和老闆討論後，利用老大長輩過世的機會送出。但是，謝姓證人的陳姓老闆則是當庭否認有這回事。

其次，謝還做證說，在行賄之前，他曾經打電話給老大，約妥隔天在水公司見面。但是，法官調閱他的行動電話通聯紀錄後，發現證詞有假；因為，根據紀錄顯示，謝姓證人不僅沒有在行賄前一天打電話給老大，法官甚至擴大查閱他們的通話紀錄，結果發現，在行賄日期前後的兩個月期間，謝和老大的通話次數是：「０」。

這個案子裡，謝姓主管是唯一指證老大收賄的證人。調查員當初在搜索時，從查扣的帳冊中，發現承包商確實有一筆6萬元的交際費支出。謝的老闆做證說，謝曾經向他表示要拿6萬元去「活動活動」，以求工程順利過關，隔天他如數交給謝這筆錢，「謝是我的高中同學，我完全相信他，所以沒有確認他究竟有沒有把錢送出去。」

「謝姓證人究竟有沒有行賄？」始終是全案最大關鍵。

不過，法官得出了心證──民國102年9月27日，在法官鍥而不捨的一路追查下，謝姓證人當庭承認，他曾經向公司虛報了一筆錢花用。

至此，法官不禁懷疑：謝姓證人是不是A了公司6萬元，唯恐東窗事發，他在接受調查員訊問時故意撒謊，以行賄之名嫁禍給老大？

法官認為，檢察官起訴的證據不足以證明老大有收賄，判決無罪。檢察官不服，上訴二審。經高雄高分院調查後，法官即使再把謝的老闆娘傳來調查，她也只能證明公司確實有拿6萬元給謝，但無法證明謝真的有行賄給老大。二審駁回上訴，老大無罪定讞。

前次含冤，檢察官很快就還給老大清白。這回無辜，他則是歷經3年半方得昭雪。老大雖然再次平安走過司法的幽谷，但是，他的人生已經完全變了調……

老大當初被羈押121天。在這段期間，自來水公司先把他停職、再調離主管職位。無罪確定後，擁有碩士學歷的老大雖然成功復職，但已經沒有主管職缺，薪水銳減；和以前相比，他的年薪俸少了數十萬。

除了金錢上的損失，他的身心更是飽受折磨。回到職場之後，老大自認總是招來同事異樣的眼光，彷若仍視他為貪污犯，在日積月累下，他的精神早已頂受不住，因此罹患了憂鬱症，且時常做惡夢，甚至嚴重到必須去就醫。

民國106年4月7日，高雄地院法官林裕凱聽完老大的官司遭遇後，感同身受之餘，以刑事補償每天的最高額度5000元判決給他。老大雖然獲得60萬5000元的補償金，但是，他一點都高興不起來

因為，他的身心已不再是過去那般的雲淡風輕，他的人生也回不到往昔的靜好歲月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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