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／江元慶（資深司法記者，作品《流浪法庭30年》催生「刑事妥速審判法」施行）

民國96年3月間，位在桃園縣蘆竹鄉的一家遊樂場，在8天內遭到離職員工4度打劫。遊樂場老闆「阿嘉」雙管齊下：除了報警之外，也找來一堆保鑣自我保護。當歹徒第5度上門打劫時，被埋伏的警員擒獲。不過，在逮捕過程中，發生了一件事……

阿嘉找來的保鑣中，有一名綽號叫「阿信」的男子，對便衣警員「小屠」出言不遜，兩人因此發生言語衝突。根據檢察官指稱，小屠發現阿信身上藏有黑槍，當場逮捕他，並把阿信載離現場要移送法辦；自稱全程目睹經過的另名保鑣、同時也是阿信的老大──「老吳」，在和阿嘉商議後，決定交付30萬元給小屠，換取警方放人。（桃園地檢署起訴書，96年度偵字第29030號等）

對於檢察官的指控，小屠否認貪污收賄、縱放人犯。他說，在遊樂場逮捕搶匪時，「我看到曾經以水管戳我的阿信好像在罵我，我叫他上車只是想嚇嚇他，他沒有犯罪，我不能逮捕他，所以到大溪交流道的時候，我就讓他下車。」

案發當時34歲的小屠，具體描述了一段情節：「我讓阿信下車時，曾經拍他的背部，並且順勢摸了一把，確定他身上沒有槍。」小屠還說，他後來會到咖啡廳和保鑣老吳碰面，是因為對方為了手下阿信的事，出面向他道歉。小屠強調，他和老吳確實有碰面，但絕對沒有談到、或是碰觸到錢的事情，「我根本沒有貪污收賄！」

不過，一審不採信他的說詞，重判他徒刑16年8個月。小屠上訴後，二審採信他部份講法，但還是認定他收賄30萬元，判處12年徒刑。小屠再上訴後，「怪」事發生了……

最高法院發現全案有一點很奇怪：從調查局開始查辦，到檢察官偵辦，再到一、二審法官審判時，都採信保鑣老吳的指證，說30萬賄款是由老吳和一名綽號「阿平」的男子交給小屠；但是，在偵審過程中，始終只有老吳的單一說詞，證人阿平從來沒有出現過。阿平是誰？有沒有這個人？

也就是說，小屠遭到重判，竟然只是依據保鑣老吳的一張嘴。三審要二審針對這部分詳查，把全案發回更審。

「更一審」重新調查後，法官從卷證裡翻出另一段故事。

高院刑14庭懷疑，全案有可能是保鑣老吳自吞賄款的自導自演。因為，在案件發展過程中，老吳曾經翻過供，他翻供後的說詞是：「事實上並沒有槍枝這回事，我是想騙股東的錢（指遊樂場的股東），才會說有槍」。（台灣高院判決書，101年度上更（一）字第161號，判決理由陸之三之（六））

令人詫異的是，老吳其實早在檢察官偵查時就翻供，做出上述證詞；但檢察官仍然起訴全案，小屠並且遭到一、二審的重刑「侍候」。

「檢察官和判決小屠有罪的法官，為什麼都不相信老吳翻供後的說詞？」

此外，二番法官也認同三審把全案發回調查的原因：阿平是涉嫌交付賄款的關鍵人物，檢調在偵辦時，為什麼不去查阿平的真實身分，並且把他找出來？

「檢察官要舉證！」法官認定，檢察官的起訴內容還有合理的可疑之處，判決小屠無罪。

這是小屠第一次獲判無罪，事隔案發當時將近7年。不過，他的官司還沒了。因為，檢察官再次上訴三審。但是，最高法院又把全案發回更審。

全案又回到二審，司法的編號是「更二審」。這次，法官對檢察官提出一個犀利的疑問：檢察官既然起訴認定小屠發現阿信持有槍械，但為什麼全案沒有查扣到槍枝？既然沒有槍枝，檢察官憑什麼認定阿信當時真的懷有黑槍？（台灣高院判決書，104年度重上更（二）字第9號，判決理由四之（五）之4）

全案疑團越來越多，從關鍵人證擴及重要物證──阿平真的有交付30萬元給小屠？為什麼沒有阿平的證詞？既然全案沒有查扣到槍，檢察官根據什麼認定阿信擁槍？

小屠第二度獲判無罪。這次，法官明白的指出：阿平在全案是重要關鍵證人，檢察官要查出他的真實身分。

檢察官仍然不服小屠無罪，再次上訴。針對阿平的真實身分，最高法院、高等法院已經三度要檢察官調查。這次檢察官上訴時，有查出他的身分、取得他的說詞嗎？

還是沒有！

二審、三審不厭其煩的要檢察官調查並舉證阿平，但檢察官視如馬耳東風的始終置之不理；檢察官有空上訴、沒空舉證，導致小屠的人生就這麼被漫漫虛耗。民國105年，最高法院駁回檢察官上訴，小屠終於無罪定讞。歷經整整10年，他總算爭回清白。

小屠當年被羈押了57天。無罪定讞後，他聲請以每天5000元補償，但最後獲得17萬1000元。

小屠並不在乎這筆錢的多寡，他並沒有上訴。但是，有一點他非常在意：檢調當年發動偵辦時，他的全名被大篇幅報導，成了「貪警」。但是，經過10年司法折磨，終獲無罪，媒體卻隻字未提。

小屠原來是派出所警員，由於對調查刑案極有興趣，因此投身刑案調查工作；經過多年努力，他終於夢想成真，進入偵查隊（舊稱刑事組），成了便衣警察。未料，他因為此案被停職，警界人生變調。

小屠，叫「屠純正」。如今，他仍是堂堂正正的警員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