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／江元慶（資深司法記者，作品《流浪法庭30年》催生「刑事妥速審判法」施行）

「阿銘」是勤奮工作的一家之主，他經營機車行，也開起油漆店；機車、油漆哪邊有生意上門，他就賺哪邊的錢。他把自己當兩人用，兩天的事情一天做。他會這麼拚，是因為對未來感到恐慌──年近40歲，有一個孩子還在幼稚園讀書。為了努力賺錢，為人四海的他越加交遊廣闊，希望能廣開機車行、油漆店的財源。但是，他不擇背景、不明善惡的結交友人，為自己惹上了麻煩──結識楊賢亮。

楊賢亮混跡桃園龜山一帶，不算是個大咖，但稱得上是號地方人物。他後來幹下一樁轟動社會的大案：持槍洗劫當時立委陳學聖，頓時躍為警方緝捕的頭號對象。楊賢亮充分應驗了「江湖恩怨江湖了」這句話，民國99年3月4日，他遭到仇家率眾圍堵，身中38刀慘死。（台灣高等法院判決書，103年度上訴字第1920號）

話說在楊賢亮被狙殺前，阿銘曾經載他到龜山區一處正在籌備中的黃昏市場工地。沒想到，楊賢亮到這裡是涉嫌向商家恐嚇勒索；此外，他還被控在華亞科技園區附近工地恐嚇取財。警方據報後，陸續逮到了楊賢亮的「犯罪集團」成員，其中包括阿銘。

阿銘承認載楊賢亮到黃昏市場籌備處，但他澄清說，並不知道楊向商家恐嚇勒索，他載楊賢亮抵達現場後，只是坐在一旁椅子上，一句話也沒說。不過，桃園地檢署檢察官認為阿銘是共犯，全案提起公訴。一審時，法官也認定阿銘是集團成員，判他1年4個月徒刑。（桃園地院判決書，98年度訴字第952號）。

阿銘不服，上訴二審。不料，檢察、審判此案過程中的光怪陸離，一一乍現。

首先，法官發現阿銘是「重複」被偵辦──在桃園檢察官起訴阿銘之前，新北地檢署就曾經偵辦過阿銘了。當時，阿銘被認定犯罪嫌疑不足，獲處分不起訴，全案並且確定。

已經不起訴的案件，不是不能再偵辦。但法律規定，只要有「新事實」、或是「新證據」，檢察官才能再行偵查。因此，桃園檢察官要再次偵辦阿銘，必須具備一個前提：要有新事實、或是新證據。

二審發現，桃園檢察官並沒有在全案中說明哪些內容是新事實、或是新證據。因此，法官只得做一件事：全面比對新北地檢署（96年度偵字第28078號）、桃園地檢署（97年度偵字第3436號）這兩份處分書，查看究竟有沒有新事實、或是新證據？

法官找到了！二審發現的是新證據──阿銘在民國96年9月4日上午11時58分的「行動電話通訊監察譯文」。

這份譯文能證明阿銘在這天說了什麼話？做了什麼事？並因此成為他被桃園檢察官再次偵辦，且被起訴的新證據？

二審決定勘驗通訊監察譯文的光碟。但是，一樁莫名其妙的事發生了：法官翻遍全案卷證，根本就沒有這張光碟！（台灣高等法院判決書，101年度上訴字第189號，判決理由參之三）

讓法官納悶的是：既然沒有這張光碟，那麼，阿銘被指涉嫌不法的通訊監察譯文，內容是從何而來？

不僅如此，在譯文內容中，二審又看出了疑點：根據這個「新證據」的記載，阿銘這天通話的時間紀錄，是從上午11時58分56秒到11時58分56秒。也就是說，阿銘的通話時間是「零秒」！

通話時間零秒，意謂著阿銘當時根本沒有打通電話。電話既然沒有打通，怎麼會有譯文內容？

然而，令人感到神奇的是，阿銘並沒有打通電話，全案卻出現了譯文，且內容還被認為是阿銘從事不法，因此成為檢察官再次偵辦，還被起訴的「新證據」。

除此之外，全案還發生令人難以想像的事：檢察官、一審法官竟然違法採證。

此案中，有A、B兩名秘密證人在警方訊問時指控阿銘恐嚇，成為檢察官起訴阿銘的證據之一。根據「證人保護法」的規定，受保護的證人必須要在「檢察官偵查中、或法院審理中」到場做證，並依法要接受對質以及詰問。（證人保護法，第3條）

但是，二審法官發現，這兩名秘密證人從來沒有在偵查中、或是在桃園地院審理中到庭過，更遑論還接受對質、詰問。因此，二審做出認定：兩名秘密證人在警訊的筆錄，沒有證據能力！

令人難以置信的是，根據警方筆錄記載，這兩名秘密證人所謂的「證詞」，都是聽別人說的，並不是他們親耳聽聞、或是親眼目擊。

二審做出了判決：阿銘從一審的有罪，改判為無罪。

檢察官沒有上訴。阿銘當初被羈押56天，無罪定讞後，獲得16萬8000元的補償。

沒有新事證，卻被指稱是新事證；卷證沒有通聯光碟，渾然不知；通話時間零秒，卻竟然有監聽譯文內；秘密證人的道聽塗說，成為起訴的證據；秘密證人依法必須到庭接受對質，檢、審難道不知？……在這個案子裡，檢察官及一審法官辦案荒腔走板的醜態畢現，令人難以卒睹。

多虧了阿銘，他讓我們一窺少數檢察官及法官的辦案品質、法律素養，竟然是糟糕到這般地步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