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／江元慶（資深司法記者，作品《流浪法庭30年》催生「刑事妥速審判法」施行）
根據「台灣當季蔬果」的大數據資料，民國105年12月，有「國民天菜」之稱的高麗菜，批發市場平均價格是每斤12.16元；民國104年同期，價格是8.06元；民國103年同期則是12.68元。這些數字告訴我們：市場價格是會波動的。

再看另一個數字：同樣是民國105年12月、同樣是高麗菜，台灣各地市場成交價格，屏東每斤是12元、南投為14元、花蓮市18元，台東則要22元。這些數字呈現的訊息是：運送路程的長短，會產生不同的運費，因此轉嫁成為菜販銷售高麗菜的成本。

市場價格會波動、運送距離會影響價格變動，這是菜籃族都曉得的日常基本常識。但是，……

民國102年間，蘭陽溪繼光橋堤岸等工程疑似發生官商勾結弊端，宜蘭檢調偵辦後，起訴了七名官商；其中包括「老何」，他是第一河川局的副工程司，被依貪污罪起訴。（宜蘭地檢署起訴書，100年度偵字第2697號）

檢察官指控老何浮編混凝土價格數百萬元，單價明顯高於市價甚多，以致工程費用增加。老何則是喊冤，表示並沒有浮編預算。

不過，檢察官攤出一項證據說，有另外兩家公司在和「台灣水泥」簽約購買混凝土時，單價要比老何編的更便宜。檢察官認為事證明確，認定老何圖利廠商。

如果只看檢察官拿出來的單一「證據」──另兩家公司的混凝土採購單價比較便宜；確實，老何難脫嫌疑。但是，有人發現了蹊蹺：在案發同時期，蘭陽地區共有五項工程在進行，但「175規格」的混凝土單價卻都統統不一樣，分別是1600元、1700元、1750元、1850元及2200元。

「為什麼同一種規格的混凝土，價格會有多達600元的高低落差？」

法官一查，懂了！

老何隸屬的第一河川局，是經濟部水利署管轄。水利署官員說，對於混凝土的單價行情，水利署並沒有訂價相關規定，但會參考三項指標：台灣營建研究院、行政院公共工程委員會、實際市場行情。

於是，「老何訂的混凝土價格合不合理？」答案很容易比對發現。

公共工程委員會是政府統籌公共工程規劃、審議等工作的專責機關。根據公程會的資料，蘭陽溪繼光橋堤岸等工程施作當時，「175規格」的混凝土單價是1990元到2452元之間。老何訂的價格則為2698元。也就是說，老何的訂價要比公程會的價格高了大約一成。

不過，法官認為合理！因為，老何訂的總價包括了「運費」。

法官查出，老何經手的工程中，有兩處位於「山嶺區」──施工處不僅要行經北橫公路最高點、繞過棲蘭的九彎十八拐，甚至部份路段還有車輛限重行駛。即因如此，交通運輸因素墊高了混凝土的運費成本。

一審指出，混凝土單價的訂定不能只依據市價做唯一考量，而是必須綜合施工地點、供需情形、運費等等因素。（宜蘭地院判決書，102年度訴字第99號，判決理由四之（一））

法官認定老何沒有浮編預算，判決無罪。不過，檢察官不服，上訴二審。

「混凝土的價格，會隨著市場狀況而有波動。」高等法院法官再次告訴檢察官。而且，針對檢察官指稱有兩家公司以低價向台灣水泥公司購得混凝土，法官指出，這兩家公司是不是台灣水泥的長期合作廠商、購買數量的多寡……，這些因素統統會影響價格，不能因此認定老何浮編混凝土價格。（台灣高等法院判決書，103年度上訴字第557號，判決理由三之（四））

二審並且指出，在混凝土的訂價流程上，老何只是承辦人員，他訂出價格後，還要經過上級逐層簽核，最後才由局長決定價格。如果老何真有浮報，上級難道沒發現？主管豈會同意通過？法官駁回上訴。

老何當了33年公務員，從來沒有惹過麻煩事。他萬萬沒料到，竟然在退休之後，才突然遭到檢調約談，還被收押禁見51天。全案無罪定讞後，他獲得15萬3000元的刑事補償。

老何一直搞不懂：他是公務員，在混凝土的價格訂定上，他只有「建議權」，並沒有「決定權」，檢察官怎麼會把提出建議的人辦成貪污，有決定權的人卻沒事？何況，全案根本沒有浮編混凝土價格的問題。

老何搞不懂。但是，檢察官不能不懂：別說是混凝土，就算是一顆高麗菜在宜蘭市區的價格，也會和行經北橫公路最高點、繞過棲蘭的九彎十八拐，且還有車輛限重行駛的山嶺區，價格是不一樣的！

運送距離會影響銷售價格，難道不應該是檢察官的常識？